【EC】The golden years 流金岁月 番外篇 天海之屿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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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粉红光束和涛声拨动眼睫，艾瑞克在爱奥尼亚海举世闻名的晨曦中醒来。
如同杜雷尔笔下描述的一样，玫瑰色的曙光正将难以用任何一种语言恰当形容的美妙画卷绘满天际，就像维纳斯晨起梳妆，扑上奥罗拉献上的胭脂，香气溢出天庭，化为粉色晨光，熏染了整个地中海。
唯有西侧天际，一钩新月仍浮于茜紫夜海，仿佛浸在发酵不足的葡萄酒里，沉醉微醺。
暗靛大海沉寂起伏，点缀粼粼碎金，仿佛为画卷配上青金石雕琢的底座；一列摩洛哥风格的秀美拱门亭亭竖立，为天与海的画卷嵌上精致画框。
拱门两旁，镶嵌茉莉花蕾丝的白纱轻佻地撩拨晨风。拱门和飞纱一同倒映在平静水面，温泉漫涌的方形水池一半嵌在室内，一半悬在高空，艳蓝马赛克在池底拼接船舶，扬帆起航，直通玫瑰色的天幕与地中海。
把深色脑袋埋在被褥里呻吟，摩萨德哨兵实在无法适应设计如此诡异的卧室。正面没有墙壁和窗户，直接就是一排敞开的门廊，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地中海。床前面还直通游泳池和小喷泉！
一周前，他第一次跨进这间面积夸张的卧室，差点落荒而逃。
足足能塞进两个篮球场的房间，绘满壁画的穹顶错落挂满了好像熔岩喷发，彩虹爆炸的绚丽土耳其灯，地毯好像砸碎了万花筒铺满地面——上帝保佑密集恐惧症患者千万别进来！
玫红的大幅织金锦缎从天花板垂落，分隔空间，隐约可见绸面的沙发和卧榻，还有铁艺精美的桌椅橱柜，钢铁攀爬在酒架上，盛开着蔷薇和铁线莲的藤蔓。嵌满彩色琉璃的圆盘喷泉里飘着红白交杂的玫瑰花瓣，在光线和水流的洗涤下流光溢彩。
艾瑞克想起楼下仆人炫耀，这座名叫“泉堡”的别墅曾经是奥斯曼苏丹宠妃的行宫。
…………不，他发誓绝对不会住进去！
将拒绝脱口而出之前，他看到了那双和地中海一样蔚蓝的眼睛。
“对不起，艾瑞克。我同管家在沟通上闹了笑话，该死的南意大利口音！修改温泉管道需要几天时间，我们可以暂时去客房住下。”
“不用了，我喜欢有特色的房间。度假就应该选择一些不同寻常的体验。”
面对那双渴望已久的蓝眼睛，他总是没有任何抵抗力，就像被巫师下了巫术，什么鬼迷心窍的台词都念得出来。
“艾瑞克，你醒了。”那双眼睛的主人端着银铸的餐盘，拂开锦缎走进来。绕着天鹅的鲨鱼跟着他身旁。
“这烦人的涛声，这几天你总是睡得不太好。”
眉毛恼人地聚在一起，蓝眼睛里的阴云是艾瑞克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军人的生物钟太顽固了。”
“可你的伤还没好，我们现在还在度假。”
“与通宵守在战壕里等待出击命令相比，这的确是度假。”
查尔斯沉默了，覆盖蓝眼睛的阴云更厚了。
……他说错了什么吗？艾瑞克不安起来，他总是口齿迟钝，不太会说话。
“艾瑞克，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去康复师那里好吗？”
在他认真考虑道歉之前，查尔斯转移了话题。
“我必须去一趟自治委员会，年末总有一些无趣又逃不掉的事务。”
“我跟你一起去。”
不需要考虑，艾瑞克立刻做了决定。
“可你的伤口还没拆线……”
“没关系，进入第三周本来就应该增加活动。我是哨兵，职业军人，腿部肌肉不错。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稍微散步不成问题。”
查尔斯看上去还有些犹豫，艾瑞克抢过餐盘，抢着回答。
“何况我在别墅闷了一周，也够无聊了。既然是来‘度蜜月’，总得我看看‘你的岛’。”
艾瑞克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不知道那样的面孔让查尔斯无法拒绝。
今年秋天，在古巴海域那场令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的危机中，为了阻止肖控制携带导弹的苏联船只，冲击美国航空母舰编队，引发核武器大战。艾瑞克被迫面对了他一直逃避的命运，吻上了一直视而不见的绝对适配向导，与查尔斯结合。
仅仅过了一夜，他们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理论上，结合后的哨兵与向导应该从此一同行动，并肩作战。但艾瑞克清楚地明白，他们都不是可以放下一切，跟随对方离开的人：查尔斯不可能扔下泽维尔学院与泽维尔家的责任，跟着自己加入以色列国防军。就如同自己不可能抛下犹太国与家族血仇，宣誓成为美国公民。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事业和责任，理想与信念。
从一开始，艾瑞克就没想过强迫向导跟随自己。他们大多只在入睡之时，在湖泊与大海相连的精神领域相会。
11月底，艾瑞克在一次行动中被一颗倒霉的跳弹（指子弹从某些角度，击中某些材质物体的时候，可能出现的子弹反弹现象）击穿了大腿和一根静脉。这本不算什么重伤，和他在华沙，在奥斯维辛，还有两次中东战争中留下的伤口相比，不值一提。
可查尔斯却异常愧疚，他总觉得如果向导在身边，不用佩戴隔离器，这样的意外就不会发生。他以圣诞假期和光明节（犹太教节日，与圣诞节日期接近）临近，适合补上蜜月为理由，向特拉维夫塔提到申请，将自己带上私人岛屿疗养。
特拉维夫塔几乎是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联手摩萨德，清掉所有任务，就差没把自己打包送出去——以前受伤的时候，局长批假可没这么痛快！
不仅如此，特拉维夫塔还怂恿自己抓住机会，赶紧表白。塔里的长老语重心长地劝说：“就算你只喜欢女人，对男性没有兴趣，也应该为犹太国做出牺牲。雅德维嘉女王为了波兰，嫁给被认为是野蛮人的立陶宛大公亚盖洛；东罗马的索菲亚公主为了东正教，勇敢远嫁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克里奥帕特拉为了埃及，将自己送给了凯撒……”
在首席哨兵怒气突破临界点之前，喋喋不休劝说和亲的长老明智地闭嘴。
但那句“一定要把全美未来的首席娶回来！这是任务，兰谢尔中尉！”已经被特拉维夫塔传得人尽皆知。国防大学和摩萨德的同期好友纷纷凑上来，把各种不靠谱的建议揣到他怀里。
“送一大捧花！抱都抱不下，能把教授整个埋了的大把玫瑰，在众人面前抱着花和他，一起吻下去！”
“来一场浪漫的烛光晚餐，在月光下的海岸，伴着提琴演奏表白，效果肯定好！餐厅我去帮你选，不用太感谢！”
“滚，你们尽出馊主意！找齐双方亲朋好友围观，拿一枚钻戒当众跪下，哪个向导会拒绝？”
约西那家伙吼得最大声，还自作主张偷偷塞了一枚钻石领针进行李箱。艾瑞克只来得及把装着领针的匣子藏进行李深处，确保它不会滚出来丢人。
坐在查尔斯驾驶的帆船上，遥望鳞次栉比，船帆点点的主岛，艾瑞克难以忘记上岛之时的震惊。
提起私人岛屿，谁都会想到风景秀丽，人烟稀少的小岛。得知查尔斯所谓的私人岛屿，居然是“地中海十字路口”，“海洋中的瑞士和摩洛哥”，二战时期的英国地中海舰队基地，面积超过40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超过20万的芳塔娜岛，艾瑞克吃惊得像个傻子，没发觉自己掉了叉子。
让他给养得起私人航班，买得起芳塔娜岛的人送珠宝……回去一定把约西那个傻瓜狠揍一顿，他发誓。
“小心，坐低！”
娇小的向导大喊，挽着衬衣袖子，立在海风中，就像年轻的阿波罗。他猛地拉过横桅，调整方向，打出巨响，白帆就随着白鸟展翅，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鼓起来。
“好了！泉岛和主岛之间的海湾有两公里宽，航线需要绕开海水浴场，不会太远，很快就到了。”
查尔斯在艾瑞克身旁坐下来，惬意地用脚踩着控帆的缆绳，用胳膊勾着舵杆，开始解释哨兵必然的疑问。
“芳塔娜岛群由面积最大的主岛，细长多山多泉水的泉岛，还有其他若干小岛，环绕海湾组成。原本属于南意大利的两西西里王国，芳塔娜（Fontana）就是意大利语中泉水的意思。看，艾瑞克！主岛南面岬角那片白色宫殿，就是当年路易.菲利普的行宫，现在开办了赌场。待会我去自治委员会，你可以过去玩两把。”
“算了，”哨兵摇头拒绝，“我不是MI6的007，摩萨德预算有限，养不起那么奢侈的训练科目。”
白帆在冬日地中海略嫌灰蓝的天空和依然碧蓝的海波之间起伏，鲨鱼挂在船帆上拱着天鹅。艾瑞克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向兴致勃勃的向导更靠近了些。
“后来加里波第来了，意大利统一战争打响了。为了保住王位，两西西里王室欠债无数，其中一个大债主是我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真巧，他也叫‘查尔斯’。”
“1861年，意大利收复两西西里王国。一来为了偿还欠款，二来弗朗切斯科二世（两西西里王国最后一任在位国王）肯定愿意给抢了他王冠的北方佬添堵。就拿芳塔娜岛群抵债给了我的祖先。背后支持我们拿下这个地方的是美国，还有当时如日中天，占据了附近马耳他群岛的英国。这个地方太过敏感，英国人不方便直接拿下，这种与美国人勾结的半托管更好。”
“从我的高祖父开始，泽维尔家开始认真经营芳塔娜。这里有阳光、沙滩、地中海，还有丰富的历史遗迹和温泉，是度假和旅游的好地方。后来逐渐增加了赌场，开发了离岸金融和避税公司，赚得不错。更有可容纳万吨级船舶的深水良港和基础设施良好的机场，二战时候曾经租给英国人用作地中海舰队基地，现在自然由美国的舰队驻防。旗舰是弗莱彻级驱逐舰‘J•布莱恩’号，有机会我带你上舰去转转。”
天鹅清脆鸣叫，展翅盘旋，指向北方，高高的舰桥桅影在灰蓝天空下若隐若现。
J•布莱恩……餐叉！
咀嚼着这位在瓜岛战役因审问俘虏事故阵亡，成就了“餐叉原则”的向导的名字，艾瑞克微笑注视自己兴致勃勃的向导，将不安藏在笑容下面。
“和附近的马耳他岛类似，芳塔娜岛也被称为‘地中海的十字路口’。和马耳他不一样，芳塔娜有水源——像我之前说的，芳塔娜（Fontana）是意大利语中泉水的意思。有了水源，岛上有了农田和果树，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它甚至比马耳他更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希腊人、罗马人、迦太基人、十字军、穆斯林、意大利人、土耳其人都在这里来来往往，占领和管理。到现在意大利、希腊、突尼斯、利比亚都声称对芳塔娜享有主权。”
白帆靠近主岛，查尔斯仰起头，向艾瑞克指出罗马时期的岸防堡垒遗迹。据传在布匿战争的间隙，年少的汉尼拔曾经驻防此处。
“但谁也不敢认真计较。与其让当年的英国，现在的美国把这里正式划为飞地，或者独立成为附庸国。不如默认这里属于泽维尔家，一个巨大的‘私人岛屿’，一个不属于任何主权国家的地区。看，前面就靠岸了！”
帆船停靠在码头，船身因触碰防波堤而颠簸。艾瑞克眼疾手快抓住向导肩膀，以防他跌倒。却发现几乎同时，查尔斯向后伸手，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托住了他的手臂——上岛以来，他一直在艾瑞克身边，用这种姿势轻扶着他，帮助伤腿承担重量。
相互护持的手臂彼此交缠，就像绝对适配解不开的链接，仿佛冬日天空的灰蓝眼睛和仿佛地中海碧波的明蓝眼眸倒映彼此的面孔。
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他们都需要为脸上骤然升高的温度寻找借口。
文后小贴士：
1、芳塔娜岛是作者根据文章需要原创，实际并不存在，原型是地中海中的马耳他共和国，地图已经画好，回头传上来。
2、美帝海军驱逐舰命名的规则是用著名阵亡将士，或者对海军贡献很大的人名。“餐叉”是正传中提过的二战时期的向导，在审问日军俘虏时被一把磨尖的餐叉偷袭身亡。此时老万还不知道，而正传中已经写明的是，“餐叉”就是教授的生父布莱恩•泽维尔。
3、颜值爆表的土耳其灯图示如下
02
默契地忽略掉刚刚一瞬间的尴尬，艾瑞克和查尔斯一同踏上通往老街的栈桥。这里远离游人云集的海滩，生活气息浓郁。
小船泊满港湾，随浪涛起伏，好像一群等待出工的渔夫。就在海岸边缘，色彩丰富的南意海岛风格小楼密集簇拥在蔚蓝晴空下面，米黄、赭红、浅绿、淡蓝……好像一列列贝壳排在地中海的碧蓝海水里。
楼上交错摆放着鲜艳盆花，挂着鲜花色彩的窗户、床单和衣物，楼下拱门如花瓣并列，咖啡馆撑开花朵形状的遮阳伞，一切都盛开在地中海冬日明媚的日光下。
石子与海螺混合的窄道随山势延伸，仿佛一曲不停歇的拿坡里小调。
拾级而上，几乎所有人都查尔斯打招呼：拧着彩虹衣物的老太太，用铁钎叉出烤饼的壮汉，带着黑猫，悠闲散步的老者，挎着花篮，盛满点缀露珠花环的少女，骑着摩托，以高超技巧穿越窄巷的青年，追逐嬉戏，从身旁呼啸而过的孩童……一张张被日光曝晒的笑脸比玫瑰更殷红，热情问候着“Buon giorno！”（意大利语，早上好）。
感觉到托着的胳膊肌肉紧绷起来，呼吸也变了节奏。
习惯了战场的人，日常生活中容易紧张、焦虑，对陌生人反应过度，对了，还有睡眠不佳！查尔斯意识到自己的哨兵可能一定程度上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着。
压抑内心的酸楚和同情，尽量释放精神屏障，用温泉一样的精神包裹对方。
【没事，艾瑞克。意大利人本来就热情洋溢，爱热闹。老西街是我父亲和祖父最喜欢的地方，我从小就经常跟着他们来这里度假，老居民大多认识我。】
直视眼睛，轻轻拍打小臂肌肉，直到对方轻松下来，查尔斯笑起来。
“岛上的通用语言自然是意大利语。别担心，这里是旅游胜地，附近就是马耳他岛，英语也很普及。”
说着他的表情开始变化，艾瑞克看见查尔斯抽动鼻翼，夸张地用力呼吸着。跟着向导一起呼吸，犹太人闻到橄榄油、番茄、咖啡还有许许多多分不清的香味从每一间餐馆，每一个窗户争先恐后溢出来，几乎立刻让他想起早餐没吃什么，肚子还空着。
“我们真幸运，碰到早市开张了！”查尔斯兴奋起来，明蓝的眼睛亮起来，就好像瞅见了猎物的小猎犬。
“来吧，艾瑞克。我带你去吃地中海最棒的美食！”
“你不是要去自治委员会？”
“没事，预约在今天之内。下午过去也可以，我已经用精神通知代理人晚点过去了。来吧来吧，艾瑞克！”
好吧，无可奈何地被突然变小了十岁的向导拽着向前走。就在这样兴奋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忘记照顾自己的速度，托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吃力帮忙托住那些他难以应付的体重和身高。
他的手那样柔软，软得让艾瑞克的心脏疼痛起来。
“到了！”让他疼痛的声音喊起来。
艾瑞克发现他们到了一个噪杂的小广场。异常狭窄，阳台上几乎可以相互握手的意大利排楼，蓝色圆顶、白色墙壁的希腊式小屋，马赛克装饰丰富，楼顶晒台突出的突尼斯平房，不同风格的建筑从不同方向，向广场簇拥。这明显是几个社区的交汇处。
“地中海（Mediterranean）的名字来自拉丁文mediterraneus，意思是“中间”，土地之间，天空与海洋之间。芳塔娜岛是地中海的十字路口，天空与海洋在这里碰撞，不同的民族和文化在这里冲突，各种美食也在这里汇合。”
查尔斯明亮的眼睛好像把地中海冬日略显阴霾的灰蓝天际照得晴朗透亮。
“突尼斯人带来了孜然和辣椒，西班牙人带来了米饭和火腿，希腊人带来了橄榄油和各色蔬菜，意大利人带来了番茄和芝士，还有数不清的面条，加上地中海提供的丰富海产。感谢赫提斯！赞美狄俄尼索斯！”
他拖着艾瑞克钻进一家外表毫不起眼的餐厅，门楣上木条钉的“玛佐洛”招牌已经开始掉漆。老板用意大利人一贯的热情跟查尔斯打着招呼，转头用口音极重的蹩脚英语向艾瑞克喊道：“欢迎来到芳塔娜岛，兰谢尔上尉！”
赶在哨兵再次紧绷之前，查尔斯用手指戳戳胳膊，指着餐桌上的西西里日报。《芳塔娜岛主人携哨兵蜜月旅游》的标题，在八卦版上格外醒目。
携手落座，查尔斯开始迫不及待地推荐，像一个急着把所有玩具推到新朋友面前的孩子。
“‘玛佐洛’有全意大利最棒的意面！肯定是最棒的！隔壁西班牙馆子的烤鳌虾和青口也不能错过，还有对面希腊人做的酥炸鱿鱼，还有牡蛎，这个季节也很不错！”
“对了！”他突然拿菜单拍头，“我差点忘了饮食禁忌！犹太人不吃猪肉，不吃无鳞的鱼类，还有贝类，还有什么？”
“没关系。”艾瑞克有些好笑地把菜单摘下来。
“我是世俗犹太人，出生在巴伐利亚（德国猪肉消费大区），猪脚火锅可是我的拿手菜。在波兰，还有刚到以色列的时候，有吃的就不错了，社区的拉比（犹太教中类似牧师的角色）还会带头去海边捡贝壳和海螺。更何况我是军人，最少这样的禁忌。”
查尔斯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转身用艾瑞克听不懂的语言喊着什么，店里的女侍从答应着出门，查尔斯回过头，对他笑着：“那就好，我们只等着好菜上桌。”
过不了多久，比艾瑞克估算的时间更短，两个戴着红色高帽，皮肤棕黑的突尼斯人走进来，左手抚胸向查尔斯行了个礼。其中一人拿起一只深锅，放在一旁餐桌上，盛一满勺嫩黄豆子，放进锅中，用锤子似的木质研杵碾磨起来。
“鹰嘴豆？胡姆斯酱（鹰嘴豆酱）？这可是以色列最常见的家常菜，摩萨德食堂餐餐都有。”
“这里的做法有所不同。”
是吗？艾瑞克耐心看着突尼斯人动作。碾碎豆子的手法不错，豆酱细腻，自己也能做到；依次加入蒜泥、芝麻酱，碎粒芝麻和花生加强口感，再加入橄榄油和柠檬汁调至成糊，没什么特别的；把糊状胡姆斯酱盛进盘子，撒一点海盐和孜然——好吧，这的确是北非特色，再撒上一些切碎的香菜，放上一把煮熟的整粒鹰嘴豆，做好了，不同之处在哪里？
“耐心点，艾瑞克。突尼斯人的胡姆斯还有一个步骤。”
只见另一位厨师，从意大利人的厨房端出一勺热橄榄油，动作飞快地在热油里加入辣椒粉、胡椒粉和一撮蒜泥，把这勺色彩浓烈的沸腾液体，仿佛炫技地淋在嫩黄豆酱上。
一瞬间，声音滋滋作响，热气和香气一起蒸腾，赤红酱汁肆意奔流，红、绿、黄三色在白瓷碟中对比鲜艳。厨子再撒上一些混杂了辣椒粉的五香粉，新绿的芫荽，追加的芝麻酱，他们一起浮在红油黄酱上面，仅凭色相就足以令人胃口大开。
艾瑞克迫不及待的品尝和品尝后惊艳的眼神，让查尔斯笑得开心。
“我从没吃过这样调味的胡姆斯，这种做法太特别了！”
艾瑞克探身用英语夹杂阿拉伯语与厨师交流，细心请教详细做法。想来摩萨德食堂不久会多一道代表美食。
查尔斯托着下巴，笑着看兴奋起来的哨兵。
艾瑞克提过，重盐重油，多香辛料，是以色列军队中偏好的味道。这道胡姆斯酱没找错。
女侍从推门回来，端了一盘米饭上桌。与表演性质浓重的突尼斯人不同，这次只有浅褐色的其貌不扬的黏稠米粒，甚至看不见任何别的配料。
不做解释，舀起一勺，直接送进哨兵嘴里。查尔斯满意地看到艾瑞克不知所措地用餐巾拭擦嘴角，接着瞪大了眼睛。
“这是海鲜古斯米，意大利和北非料理完美结合的产物。米粒不用洗，直接加上洋葱、香叶粉、豆蔻粉、黑胡椒和海盐，再浇上橄榄油，用双手彻底搓揉入味，上锅蒸熟。再起一口大锅，放同类调料，加上大量蒜泥和番茄汁，还有当季的新鲜海鱼，一定要新鲜又当季的！一直熬煮到鱼肉脱骨，完全化为汤汁，再用鱼汤搅拌米饭就可以上桌，看着最简单，实际最费事的料理！”
精彩纷呈的海产陆续在餐桌登场。鳌虾只选清早码头的渔获，青口吐沙一晚，去掉所有不新鲜的，洒上海盐，浇上橄榄油和白葡萄酒烤制；正当季的小鱿鱼和西西里岛大名鼎鼎的牡蛎则一起油炸，鱿鱼肚子里还塞满味道浓郁的马苏里拉鲜奶酪。
最后压轴的，自然是本店老板强尼亲自下厨的意大利面。
“这家店肯定评不上米其林的星星，强尼一家和所有传统意大利人一样不讲究环境。”查尔斯随意晃着佐餐的白葡萄酒。没有任何名目和招牌的葡萄酒，老板自酿用来配合餐点，招待贵客，与这条老街的美食格外契合。
“但是，‘玛佐洛’招牌的意大利面可不比米兰的米其林三星大店便宜。”
这道神秘的招牌意面终于上桌，艾瑞克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好像米开朗琪罗揭幕雕像一样展示杰作菜肴的店主。
金黄的面条上，没有意大利面招牌一样的大量西红柿，也没有意大利面名片一样的各种奶酪。艾瑞克认出了深绿的欧芹，那一堆橙红色的主料是什么？
“来，快尝尝。”
摩萨德哨兵立刻抓起叉子，自己动手。以免再次被查尔斯热情地送到嘴里，让他必须费尽心思，千方百计遮掩表情。
“…………”
今天艾瑞克为美食惊讶已经够多了，足足可抵五年的分量。可这份意大利面在嘴里爆发的美味，仍然让他难以平静。
“这是……海胆？不对，还有蟹黄……是红蟳？”
“Bravo（意大利语：喝彩）！”查尔斯带头鼓掌，“这是海胆意面，主配料有超过50个海胆黄，还有拿坡里红蟳的蟹黄和蟹膏至少各一份。自然不能用西红柿和奶酪抢味，柠檬怎么加也是个秘密，调味酱汁是玛佐洛家的百年不传秘方，没人知道。”
“是吗？”用叉子卷起面条，送入嘴里仔细咀嚼，不时皱起硬挺的眉。
时间长得超过查尔斯耐心，艾瑞克开口了：“不对，这份意面放了番茄……是海鲜……应该是虾类炼油熬制的浓缩番茄酱，量很少，几乎尝不出来。还有腌柠檬的腌汁和刺山柑的花蕾酱，好像还有……”
这次轮到老板张大了嘴巴，抓住艾瑞克的肩膀，响亮地在面颊吧唧一下。查尔斯为了双方安全，赶紧扯开他们，老板仍手舞足蹈地用听着更像意大利语的蹩脚英语，极力劝说艾瑞克放弃军人这份没前途的职业，留下来娶他的女儿，继承他的衣钵。
吓得美国向导和以色列哨兵带着鲨鱼和天鹅，手拉手落荒而逃。
03
跑到偏僻后巷，背靠石墙，查尔斯担心地看了一眼伤处，艾瑞克摇头示意没事。然后两人指着狼狈的彼此，哈哈大笑。
“强尼一定没翻到《西西里日报》第三版，没看见你大破纳粹残党捷克分支的新闻。”
“亲爱的查尔斯，”艾瑞克已经笑得不止露出白牙，还比他的鲨鱼更夸张地露出了牙床，“我们有谁记得付钱了吗？”
“……上帝啊！”
查尔斯用后脑勺懊恼地轻砸青石砌成的墙壁：“没事，他们可以直接在税金里扣除，只是这几天我可不敢进‘玛佐洛’的大门了。”
两个刚吃了霸王餐的“犯人”，毫无悔意地绕过小广场和玛佐洛店。查尔斯带着艾瑞克来到一家冰店门外，毫无形象地趴在透明冰柜上，看柠檬果露在搅拌雪桶里成形。
“这家的柠檬格兰尼它冰沙也是一绝，再没有人比老切塔更懂得柠檬汁、蜂蜜、轻乳和冰沙之间的比例了。”
两个成年男子，一人一杯插上柠檬片的格兰尼它冰沙，在宛如小调的悠长街道悠然漫步。日光被狭窄的意式小巷切割成无数碎片，曲折蜿蜒，明暗交错。
每一个拐弯总有想不到的风景，每一处阳台总有想不到的花朵，就像他们脚下小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芳塔娜四季都有特别的美味。春天有嫩豌豆，剥开豆荚像黄莺的啼叫，老东街的塔洛店最会做烩豌豆。夏天是箭鱼最好的时节，烤箭鱼最棒，还有新鲜的西葫芦和南瓜花酿肉馅，希腊社区最擅长。到了秋天，羊羔肉最好。啊，羊羔肉椰枣梅干塔津锅，想想就香甜！牡蛎也比现在更好，挤上柠檬汁或者抹一点奶酪就是最高的享受。下次，我们再过来。”
艾瑞克沉默跟随，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与战场和死亡为伴的人，还能不能有下一次。更不知道那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可能被原谅，被允许站在查尔斯身旁。
在悠长小巷里沉默迈步，他看不见过去，也看不到明天。
幸好查尔斯似乎没有察觉，他叼着冰沙勺，抬头喊着：“啊，我们到了！”
跟着抬头，艾瑞克看见了用繁复铁艺铸造的阿拉伯文字，字母拼合图画，形成一枚精美钥匙。字母似乎可以组合为“宝藏”的词汇，典型的阿拉伯人古董店标志。
“查尔斯……”
艾瑞克抓住向导衣袖，语气迟疑。
“没关系，别担心。和你一样，芳塔娜岛上的阿拉伯人都已经非常世俗化了。”
天鹅扬羽拍拍鲨鱼侧鳍，查尔斯安抚地笑着，拉着哨兵的手，推开挂着羊角风铃的百叶门。
缠着包头，蓄着长须的老板在柜台后面双手抱胸行礼，英语水平足以鄙视意大利餐馆的主人。
“马赫拉斯欢迎贵客光临！泽维尔家的小少爷好久不见，小店又多了些好东西。”
查尔斯凑上去，接过手套，仔细端详店主马赫拉斯小心挪出的波斯细秘画。艾瑞克警惕着那个阿拉伯人，调动所有五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且对方浑身肌肉松弛，没有半点接受过训练的迹象，艾瑞克逐渐放松下来。当老板掏出满是灰尘的羊皮书卷和陶版，和查尔斯的对话进入全是英语，但没一句他听得懂的境界，艾瑞克开始无聊地四下张望。
他发现这家古董店与众不同，物品繁杂。
一架哈雷的老式限量版Bobber重机车，他刚入伍时候最风行的款式，一群新兵曾经羡慕地看着克拉克•盖博、亨弗莱•鲍嘉和格兰特们驾着它们在荧幕上飞驰电掣，艾瑞克忍不住摸了一下把手；一副螺旋桨，来自Savoia31 Flogore双排翼水面飞机，30年代每一个男孩的终极梦想；一个轮胎，看型号是阿尔法•罗密欧在40年代称霸欧洲8C2300 Monza Spider Corsa，轿车与赛车的完美结合。
轮胎一旁堆着各种特色的国际象棋棋盘和棋子，有象牙的，也有檀木的，印度风格的那副透雕特别精彩。再一旁是各色老式留声机、收音机，还有堆叠如山的黑胶唱片和好莱坞二战时候的老电影海报。其中一架收音机和当年巴伐利亚家中的同一型号，艾瑞克多看了一眼。
种类繁杂的各色古董兵器旁边是各种枪械，品种之完备让艾瑞克感慨芳塔娜岛不愧是鱼龙混杂，势力交错的地方。但是兵器和枪械旁边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厨具和酒具，这就让艾瑞克看不懂店主的陈设逻辑了。不过那只赤陶的塔津锅不错，艾瑞克拿起来仔细端详，气密性不错，只是这东西怎么看都只能算做旧货，值不了多少……
放下塔津锅，硕大托盘出现在哨兵视线前方。上面密密麻麻堆积着各种打火机、钢笔、钥匙链、印章、骰子、工具刀组……
与其称为古董店，不如叫做旧货店。这些角落零散堆砌的东西，艾瑞克很难想象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家拥有古罗马羊皮书和哈雷限量版机车的古董店里。
等等……
艾瑞克快步走过去，拂开杂物看到了沉在托盘下面的硬币。罗马的，意大利王国的，魏玛的；1944年，1932年，分不清日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1880年代。他欢快地挑选起来。
“艾瑞克，你喜欢硬币？”
不知道什么时候，查尔斯和店主结束了讨论，两人都看着自己。
“你对1804银币，1913自由女神头像镍币，还有双鹰金币有兴趣吗？我跟宾夕法尼亚造币厂……”
“不必了！我只对旧大陆的古钱币有兴趣。请问这个塔津锅和这些硬币多少钱。”
扛住诱惑，断然拒绝，艾瑞克立即转移话题，阻止向导在疑似违法的灰色地带起舞。
马赫拉斯露出营业性笑容：“这些是附近居民寄卖的旧货，不值什么，就当小少爷买了羊皮书送的添头。”
艾瑞克坚持问明价格，用美元付账。
店主拿出专业素养继续推荐：“如果上尉您喜欢硬币，我这里有查理五世执掌都灵时期的钱币，若望十一的祝祷币，据传是犹太王国时期的银谢克尔。对了，还有昨天下午从意大利本土淘来的图拉真金币，那可是罗马钱币中的顶级精品！为了等它，我差点错过下午6点最后一班渡轮。”
马赫拉斯每说一个名词，犹太哨兵的眼睛就亮一下，可存款单上可怜的数目捆住了他的手脚。
临行前，他被约西拖去特拉维夫的宝诗龙旗舰店选择礼物。约西在男士珠宝柜台忙碌得像只工蜂，他却被橱窗里展示的一枚海蓝宝石吸引了视线。
四周杂式切割，凸显炫丽而缤纷的火彩，中间留出一块原石，格外明澈纯净。仿佛用宝石包裹海水，伸手一碰，宝石中心就会水波荡漾。
像地中海最美的蓝色，像查尔斯的眼睛。
拉比曾说美丽的宝石具有魔力，艾瑞克好像被这魔力蛊惑，鬼使神差地买下那枚肖似查尔斯眼睛的宝石。回过神来面对可怜的存款余额，艾瑞克只能认命地混迹食堂，此刻更只能忍痛放弃。
“查理五世的都灵铜币可以替我留下，我明天再来看看。犹太王国时期的钱币一向学术价值比收藏价值更大，如果以色列的博物馆有需要，我会建议他们联络你。至于图拉真金币……”
他控制语气，让声音理智而冷淡，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撞见偶像的狂热拥趸。
“在古罗马钱币中肯定不能算顶级精品，三巨头时期的钱币才是真正的极品！凯撒、克拉苏、庞培，都为证明正统性，留下痕迹，铸造了极其精美的钱币。特别在东方行省，还出现过凯撒和埃及女王的双人金币，不论精美，或者版本繁多，还是存货珍稀，都超过了和平的五贤帝时期。”
裹着包头的老板捻着胡须，点头赞同。
将塔津锅和羊皮书卷一起交给马赫拉斯打包送去泉堡。走出古董店，艾瑞克回头对低着头，好像若有所思的查尔斯说：“那只塔津锅不错！”
“啊？”
“你不是喜欢塔津锅做的菜肴？这个季节用土豆焖鸡不错，回去我试试。”他笑着随意抛起硬币，对着阳光欣赏不同年份意大利钱币上的纹章变化。
看着哨兵那样的笑容，查尔斯也展开嘴角。
“艾瑞克……”
“啊？”
“你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多，这么轻松了。”
有些愕然地停下，哨兵抬手碰上面颊的弧度。
那样柔软，那样陌生。
查尔斯在他的视野内，他的脸和那笑一样柔软，他的眼睛仿佛地中海的碧波震荡着灵魂。
“我喜欢看你这样笑的样子。艾瑞克，我希望让你快乐。”
这么做果然是值得的。 根据年龄、经历和背景，把所有同龄人、同类人、同行业可能感兴趣的东西，当然还有艾瑞克自己提过的偏好聚在一起，总能找出能让他喜欢，能让他高兴的东西。通过精神波，查尔斯向马赫拉斯表示感谢。
【感谢您的提议，这间店面和剩下的货物送给您。作为回报，我会支持您进入自治委员会。接下来，还得继续劳烦您。】
【能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
脑波洋溢着商人特有的热忱。
【厨具都是现成的，钱币由我准备，印度的透雕象棋已经包好送去府上。哈雷机车您选上一定没错！年轻军警都喜欢威风凛凛的摩托车，好莱坞在电影里面给他们做够了广告！刚刚中尉看机车比飞机的螺旋桨还多了两秒，而且忍不住摸了下把手。如果不放心，就把Savoia的双排翼飞机也预备上。生日，升职，那么多节日，还可以说是您自己的收藏，借给上尉使用。借着借着，不就送出去啦！】
【都入手吧。你去和纽约还有伦敦的代理联系，收集各种重型摩托的限量款，尽可能入手，预算上不封顶。】
【收音机和巴伐利亚的老式家具暂时别动，我担心让艾瑞克伤心。】
【遵命。】
挽上他的哨兵，直视那双有些闪烁的眼睛。
蓝底上带有一些灰暗的色泽，就像地中海冬日的天空，总被阴霾覆盖。
这只是暂时，到了夏天，这片天空会晴空万里，朗照最灿烂的阳光。
查尔斯想。
他有信心，拭去那片阴霾。
